没再下雨。
可也没晴,湖边阴森森的,飘着似有若无的雾气。
我和张云意一边跺脚取暖,一边等我那艘渡船。
不多时,一个笑呵呵的年轻人撑着船过来,同我打招呼:“冬!
冬!”
是村长家的痴儿,虽能说话,却无法成句,一次只能说一个字。
渡船的营生是一日不能落下的,我前往落阳镇寻阿爹死因,这营生就又暂时交给了贺阿四。
他把船停稳,笑着伸出手来,扶我上了船。
我回望张云意:“你确定要去吗?”
他迟疑着。
我又说:“你阿爹需人日夜照料,你与他多年未见,不再多陪陪他吗?”
他下定了主意,往前一跃,跳到船上。
“我确定。”
我打算回贺家村。
因知贺阿四是个痴儿,有什么话,我们并不避着他。
“忍冬,你为何不信范老?”
“我没有不信。”
“那你说,你要去问贺家村的村长……”村长也是进过张家所设学堂的人,并且村长的祖父,曾与范秀行同在一处学习。
范老说,夸父要开眼了。
开眼后,会是什么?
曾经湖内有不明漩涡扰乱船家,人们投入生灵祭祀,难道就是在喂养夸父的右眼?
那为何,在张家老太公来了镇子后,这漩涡就渐渐消失了,不曾再作恶?
我提出一种可能:“难道真如村民所说,是你祖上灵光显圣,以菩萨心遏制了漩涡作怪?”
张云意摇摇头。
他说:“你与我一直没有达成一致的那个问题,我又仔细想了想,觉得还有一种可能。”
我和张云意之前一直争执,漩涡与瞳灵,是不是一回事。
我觉得是。
张云意反驳道:“瞳灵毕生心愿是浮游至水面。
可漩涡自然能接触湖面,若漩涡是瞳灵,那瞳灵的心愿,早已达成。
并且,瞳灵既然能一口咬下人的头颅,想必体型巨大……漩涡也有巨大的。”
张云意摇头,“最初,是漩涡掀翻了渔船,人们投入牲畜以保平安,此后每七年祭祀一次。
按异闻录,漩涡发生的次数,远超七年一次。”
然后他比了一个“一”的手势。
“可是瞳灵吃人事件,只出现过一次。”
贺村长正在修房顶。
见我过来,他又说起当年我爹替贺阿四盖房的事。
“你爹当泥瓦匠的时候,手艺是这个。”
他竖起大拇指。
“那年你爹出远门做工,回来后,你娘跟你爹吵了三天。
你娘不愿再让他走远了。
正巧,我要给阿四盖房子。”
他指着院里的两间小房,“离家近,工钱我一分不少。
只可惜……”只可惜,我爹失足跌落,摔坏了一只腿。
村长过意不去,就拿来贺阿四的船,给了我爹。
“一晃都快十年了,当年给阿四盖房,是要娶媳妇。
现在也娶不上。”
贺阿四停了船回家拿馍馍,听见爹提自己的名,嘿嘿直笑。
贺村长下了梯子,“阿冬,你是要问我瞳光湖的事吧?”
“你走这几天,我也让阿四一直看着,可确实没有什么芦苇丛出现。
是不是你悲伤过度,眼花看错了?”
不可能。
我不可能看错。
那会我刚把一块碎银子藏进怀里,一抬眼,就看见一处迷迷蒙蒙的绿,在水光和风声里里漾着海藻一般的身姿,似舞女般妩媚。
村长叹口气:“我也四处替你打听了,从没人见过芦苇丛。”
他给我和张云意倒了叶子茶。
“阿冬,你还能找到当时乘船那个男人吗?”
我道:“那人模样普通,身体壮实,又没有其他特征,一旦没入人群,实在难寻。”
张云意解释道:“官府已将画像贴榜,若有线索,一定会有人去我家报信。”
村长微眯着眼,回想那天更早时候的事。
“那天鸡叫过一遍,我是在湖边遇见的你爹。
那时,船上没有你,也没有那个男客。”
我点点头。
“鸡叫过两遍的时候,我走到了咱们村的地里,远远地看见一个戴着斗篷的人。”
斗篷?
那男客,就戴斗篷!
“我想问问他是谁,就朝他走,走了好久也摸不着他。
后来终于快挨着了,我看见他举起左臂,撸起袖子,露出一个很复杂的纹样。
我正要喊他,鸡叫第三声,我一个晃神,那男人就不见了。”
左臂……纹样?
在船上的时候,哑客曾撸起袖子,晃了晃湖水。
那手臂上……的确,有一个很复杂的纹样。
“你确定吗?”
我站在张家大宅门口,问张云意:“你确定,我们要进去吗?”
张云意深吸一口气:“倘若那人真是我三叔,我、我……我还是要帮你。”
循着记忆,我绘出了那纹样。
只是印象太模糊了,我前后绘制出了好几版。
张云意拿起其中一张想了很久。
最后他说,这纹样,像极了他久居落阳镇的三叔左臂上的纹样。
他三叔不愿被困这镇子上,早年外出游历江湖,再回来时,手臂上就多了这样的纹样。
问,也得不到解答。
久而久之,人们就不问了。
我便跟着张云意,又渡船回到了张家。
一进门,那小童就慌慌张张跑来:“小少爷,老爷不好了!”
……张家主公不大好了。
他在床上坐起来,背后是一对金丝软枕,汤婆子在被子外排了一排。
他目光炯炯,在安排昏迷一个月来,家里家外、庄园店铺的事务。
日夜随侍的大夫默默垂泪,被从留春堂请来的许大夫摸了一次又一次的脉,对老爷笑道:“大好了。”
又转身去拿药箱,路过张云意时悄声说,准备后事吧。
这是回光返照了。
一应事务交代完,张家主公独留下了张云意。
我转身要走,他又唤我:“是贺家兄长的独女吗?
你可是贺忍冬?”
他非要我坐在床前。
张云意跪着,一脸无奈地看我。
我不知该说什么。
张小岱道:“七年前,你爹冒死救了我。
我偌大宅院,再养两个人也是无妨的,可你爹不愿让你寄人篱下。
我送去的钱物,他也没——”说到这,他剧烈咳嗽起来。
我一时怔住,轻轻拍了拍他后背。
“所以你与阿意的婚约……”张云意止住他:“爹,贺家老爹刚……我知道,我知道,”张家主公又咳嗽几声,“寻不到你爹的死因,这是你的心病。”
他又伸出手,颤巍巍伸向张云意。
“阿意,这是地牢的钥匙。”
“去找你三叔吧。”
“他造的孽,我张家来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