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华百货是一幢相当气派的建筑,中西合璧,石库门的大门厅,哥特式的双顶之间有一个空中花园。六层楼面,从百货、娱乐到餐饮,样样俱全。
十年前,易兴华投入全部身家,再加上有妻家老泰山的支持,开了星华百货,从两层楼面做到今天的局面,超越了洋百货,成为上海本土百货的翘楚之一,一举一动都获得上流社会的关注。
这天星华百货的十周年庆典,打扮光鲜亮丽的名流汇聚一楼大厅,十一点准时,乐队奏起舞曲。大厅正中的天花板吊下的彩球徐徐打开,释放无数彩带。彩球里还悬着一颗宝珠,旋转起来的同时向外喷射金色香水。男士们欢呼鼓掌,女士们伸手接香水,场面好不沸腾。
音乐声中,易兴华由黄营如的陪伴着,从扇形的楼梯走下。他年约四十五六,黑发中略带银丝,戴一副黑框眼镜,显得文质彬彬,但从简洁的致谢词,还有字正腔圆的口音,可以看出自北来南。随后,招待们将客人引向两边的自助餐会和饮品区。
易钟杰和易钟灵来到易兴华面前,还没来得及开口,大伯易书业一家四口上前来,庆贺星华十周年,还庆贺他的寿辰。
易书业名份上虽是长子,却是过继的,后来老太太自己有了三个儿子,当家的终究还是交给了嫡长易兴华。易兴华决定搬到上海来的时候,易书业考虑再三,也跟了过来,没有像易家老三老四留在北平,因为易兴华为人正直,注重家庭,一直十分照顾易书业一家。易书业平时也很会看易兴华脸色,不因自己年长而搭架子。这不,儿子寄德求的那本《淳化阁贴》,女儿季渔送的藏烟墨,其实都是他早早重金收购,借儿女之手送上。
“钟灵钟杰,你们的礼物呢?”
易书业之妻范燕秋有北方女子的身高和体态,衣着打扮富贵逼人,毕竟水涨船高,易兴华在上海混得出息,连带她丈夫也算有头有脸。她的太太派头十足,不过说话没什么心眼,让人一眼分明。儿女们送了一对拿得出手的礼物,她就想看看易兴华的子女们准备了什么,显然有比较之心。
钟灵对门口的招待员作个手势,他们就从门外抬进一只巨大的花篮。花篮里全都是花,搭配得宜,一点不显得色彩纷杂,犹如一幅唯美自然的油画,却藏巧心的插花技艺,引得宾客们啧啧称奇。
黄莹如不禁赞叹:“花儿真美,手艺也巧!”
钟灵只是笑笑。
钟杰一看大姐不表功,立刻帮她开口:“父亲,每一朵花都出自大姐亲手培育的温房,一年的春色都送您了。”
钟灵才道:“大理花没有培育成功,只好用绢花代替,祝愿父亲福禄永康,进业无疆。”
易兴华十分高兴,点头直道好。
范燕秋却不以为然:“我当有什么特别,原来是借花献佛。”比不得她家礼物的贵重。
她还想再说,星华百货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鸣枪声,吓得她眼珠子一凸,不敢再出声了。
五卅运动之后,全国掀起了“挽回利权”和“振兴国货”的热潮,百货公司处于峰尖浪口,再加上国民政府新成立,与北洋时期的旧军阀势力时有冲突,这时外面起了枪声,自然让人们惊慌。
星华百货的玻璃往里一开,齐刷刷走进两列士兵,正中大步而来一个年轻的副官。
“为贺星华十周年庆典,司令特命鸣枪相贺,诸位不必惊慌!”
副官的话音刚落,门外又走入一人。他身材高大,一身军装,肩领皆是二级上将佩星,但年龄不过二十六七,且仪表堂堂,五官英俊,只是气魄太强,眼神凛冷,令人不敢直视。
钟灵一看到这人,神情变了又变,偏偏那人笔直走到了她面前。
“泰山的喜事,怎么不通知我?”他盯看着她。
她垂了眼,不说话,错过他眼底的一抹温柔。
“维安,你怎么来了?钟灵不是说你有公务在身么?”易兴华倒是十分惊喜。
来者席维安,席家的公子。席家从老爷子开始靠枪杆子挣家业,以前是北洋军阀在上海的倚仗,如今是国民政府在上海的军备主力。作为席老爷子的爱孙,席维安年纪轻轻,已是淞沪警备副司令,也是易家的长婿。易家凭着这一门联姻,在上海稳稳站住了脚跟,不怕各方地头蛇盘踞。
只是对于钟灵而言,这门婚事全凭长辈做主,尽管她和席维安的性格全然不合,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。而她唯一庆幸的,就是席家对于和易家联姻也颇为满意,从不给她脸色看,还任由她时不时回娘家住。好比这次,她已经在娘家住了两个月。不过,从今天席维安抓小偷的情形来看,他既然出现在她面前,就是不会再放任下去了。
席维安望着不看自己的钟灵,移开目光,对易兴华淡淡一笑:“父亲,夫人走得太急,忘了真正的寿礼,未免耽误佳期,我亲自送来。”在众人面前,维护了易家人的面子。
席维安一扬手,副将吕超闻立刻将红色锦匣交到他手里,他再递到钟灵面前。钟灵这才抬起头来,却不看席维安,但对父亲温和笑了笑,打开锦盒,从里面掏出一叠精美的红色卡片。席维安主动帮忙,展开卡片。
所有卡片由一根红丝缎相连,钟灵和席维安各把一头系在花篮上,红丝缎挂住,正好绕成一圈。每张卡片下方附着照片,卡片上写着照片的出处,从星华百货开幕剪彩到如今员工过千,十年间的大事纪录。这么有心的一份无价之宝,看得易兴华热泪盈眶。
“钟灵,还是你最懂我。”他激动地对长女说。
“父亲,钟杰和钟秀的礼物你还没看呢。”面对父亲的夸奖,钟灵没有骄傲,始终温和娴静。
黄莹如找了找,不太期待的模样:“钟杰刚刚还在,一眨眼不知跑哪儿去了。”
忽然,人们往舞台那边看去。一名身着艳丽旗袍的“女子”出现在舞台上,唱起京剧,而伴随着戏曲,钢琴声犹如流泉轻动。
易兴华又是惊喜:“尚先生的《摩登伽女》?你们竟然把他请来了!”
黄莹如却看到了弹琴的钟杰,不由笑道:“钟杰这孩子,怎么也上台了?”
与此同时,身着明亮洋装的钟秀不知何时藏在人群里,拉着小提琴走上舞台,和钟杰一起为尚先生伴奏。
钟灵告诉易兴华,尚先生推出这出异国风情的《摩登伽女》时,他卧病在床,没能有机会目睹,钟杰知道他耿耿于怀,亲往北平请来了尚先生。
易兴华高兴得合不拢嘴,往舞台那儿走去。众宾客下意识跟着去,钟灵被不小心推了一下,站得不稳,却让一只大手及时扶住。
钟灵立刻看一眼,对上席维安深深的目光。
“夫人小心。”他似笑非笑。
她大觉不自在,想要推开他的手,他的另一只大手却放在她的腰际。她不能过度抗拒,毕竟这么多人在场,只得忍耐着。看在别人眼里,一对俊男美女,一柔一刚,真是天作之合。
尚先生一曲终,钟杰送他离场,易兴华和所有人掌声欢送。吕朝闻走到席维安身边,提醒他还有公务。席维安吩咐留人保护钟灵,也不理会钟灵反对,到易兴华那儿辞行。
对于女婿的出现,易兴华已经感到很欣慰,当然不会勉强把人留下。倒是易书业,提醒他可以借席维安的力量,对付带着好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准备出走的采购经理刘景安。但易兴华没有听易书业的,商场人事流动很正常,刘景安打算另起炉灶,还能带人走,只要不是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,那就是对方的本事。
席维安走了,庆典也将近落幕,易兴华还时不时看向门口,神情怅然若失。黄莹如留意到了,心知他在等钟玉,暗暗为之叹息。两人没发现,所有橱窗都落下了幔帐,只觉明亮的大厅忽如黑夜。
易兴华正奇怪,一束束灯光打在扇形的楼梯上,很快从上面走下一个个模特,穿着各式各样的旗袍。同时,一堆记者从大门涌入,对着这场旗袍秀猛拍。
“这是——”易兴华问道。
“父亲,钟玉没有及时赶到,礼物却送到了。她聘请最好的设计师,用时下最流行的设计,一个月内紧急赶制。申报广告全版约好了,其他各大报纸头版头条也一定是我们星华百货的时装表演。经过这场表演,很快,星华就能处理掉库存的布料。”席维安一走,钟灵的神情就自然了很多,笑意及眼。
易兴华也笑了,钟玉自小展现对数字的天分,看来由周老爷子教养,如今经商亦有一套了。今天,四个儿女都送上了最棒的礼物,让他很骄傲,而唯一的一点遗憾,就是二女儿钟玉没能赶上庆典。
只是这点遗憾,在易兴华回到易家花园,听说钟玉已经在家的瞬间,也消失了。他兴冲冲去楼上客房看二女儿,连带着易家所有人都跟上楼,却万万料不到,一打开门,从房里冲出十几条猎犬。
黄莹如吓得差点摔倒,对狗毛过敏的范燕秋狂打喷嚏,抱着猫的钟秀被狗围转,易书业大叫着把狗弄出去,所有人乱成一团。好不容易等到仆人们把这么多狗拴住,顾姨却淡定地走上前,表示钟玉不喜欢这个房间,留着做狗房了,因为都是血统纯正的上等猎犬,还配有两名专业训狗师,不能随意安置。
易兴华沉了脸,得知钟玉在书房等,一句话不说,转身下楼去。
十年了,以为这个任性的女儿学会了收敛,想不到反而变本加厉,他纵是亏欠她,但既然如今回家来,就得听他这个父亲的管教。